她能够感受到,乌云渐渐消散。 他逐渐温柔的举止,他的付出,他的改变,奥黛丽都看在眼里。 她知道,这个人大概不再讨厌自己,偶尔会为她做出让步。 可是人性总是很脆弱,就像姐姐说的,因爱而生骄。 奥黛丽觉得,自己现在就是如此。 放在最初认识的时候,她敢像刚才那样对赫尔曼提出请求吗?她不会的,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界限在哪里。 而正是因为乌云散去后,那一点点放晴的迹象,让此刻的她模糊了界限。 怀特太太和温斯顿庄园里的小猫小狗,有什么区别呢?他喜欢的时候,可以无限包容,一旦不喜欢了,或者小猫小狗错以为自己真的是主人,那么距离被丢弃的那一天,也不远了。 当然,如果她只是一个人,未来怎么过都没关系。可是她还担负着诺曼家族的责任,姐姐还替她去了公爵府面对更凶险的状况。所以这个怀特太太的头衔,不是说丢就能丢的。 奥黛丽失神地看着窗外,又挤出一抹笑:开心一点,奥蒂,至少你今天明白了这个道理。而且他现在不讨厌你,不会计较你一时的失言。 “怀特太太。”查尔斯突然开口,向来喜欢插科打诨的老家伙,这会儿倒显得很郑重,“或许你能听我说两句话吗?” 奥黛丽微笑:“当然。” “我理解您对工人的同情,可是工厂的规章制度不是一个人能改变的,它代表了整个行业的尺度。”查尔斯眼含深意,“今天,怀特先生被他们推举为行首,可一旦他率先做出背叛行业的事情,那么托举他的人,一样能联合起来对付他。” “查尔斯,够了。”赫尔曼冷声打断,“她不需要知道这些。” 查尔斯叹了口气,不再说话。 可是奥黛丽已经听懂了。 资本家们联手制定规则,就要打造属于他们的世界,所有人包括龙头,都要维持着其中的平衡。 资本逐利,提高工人的待遇相当于提高成本,一家工厂做出表率,不会成为榜样,反而会成为其他人的眼中钉。 沉默良久,奥黛丽挤出一抹笑:“我明白了。” 车窗里倒映出她的笑脸,和赫尔曼紧绷的侧颜。 她顿了顿,看向赫尔曼:“抱歉,怀特先生,刚才我不该质问你。” 赫尔曼盯着她,眉头微蹙。 “噢,您终于笑了。”查尔斯长出一口气,笑道,“年轻的丈夫都是愣头青,我当年也是这样,总是惹恼我的妻子,希望您没有生怀特先生的气。” 奥黛丽微笑,扫了眼赫尔曼,神色如常:“当然,我没有生气。” 她没说假话。 即便没有查尔斯的解释,奥黛丽也想清楚了。 事实上,站在赫尔曼的立场,他什么也没做错。 从底层爬到高位的资本家,如果还拥有善良与仁慈,恐怕早就尸骨无存。 这是他的生存之道,也是他抛开生活之外,在战场上搏杀时的真正底色。 那是她错了吗?不,她也没错。 想起烟囱里的滚滚浓烟、厂房里的人工飞雪、和那些面黄肌瘦,双目无神的脸、以及那一连串的咳嗽。她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只由金钱和权力组成。 在资本家联手打造的黄金牢笼之外,那些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t,就只能任由机器碾过他们的身躯,沦为时代的尘埃,不配好好活着吗? 当然不是这样的。 自小接受着姐姐的教导,奥黛丽无比确信这个答案。 站在彼此的立场,他们都没有错,错的是,她不该用自己的思维,去绑架对方,尤其那一刻的冲动,源于被偏爱的错觉。 赫尔曼喜欢她吗?也许有一点。但是那不重要。 喜欢这个词,有时候很珍贵,有时候却轻飘飘的。 假设未来有一天,赫尔曼的“喜欢”演变到足够有分量,甚至重到愿意为她付出一切,但那所谓的“一切”,也是属于他的。 爱与不爱,给与不给,都取决于他。 就像金丝笼里的小鸟,她当然可以佯装什么都不知道,享受着他赐予的优渥生活,偶尔还能炫耀他的宠爱。可是她也必须清楚,如果想要做出改变,想飞出去看看,只能靠自己的翅膀。 奥黛丽望着窗外思考,没有注意身后的视线。 赫尔曼注视着她,试图从她平和的脸色里读出另一种情绪,以此判断刚刚那句“没有生气”是撒谎。 可是事与愿违,她好像说的是真话。 赫尔曼垂眸,眉头紧皱。 回想一开始她受了气,很委屈地朝他跑来,再想到刚才她微笑的模样,一切似乎没有变化,诺曼小姐还是那个脾气很好的姑娘。 可是第六感告诉他,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。 究竟是什么,却说不清楚。 他不愿意承认,比起温和平静的神色,他更想看见对方眉目生动的愤怒。 赫尔曼看着窗外,面沉如水。 是他刚才的语气太凶了吗?是不是换种语气会更好? 可即便换了语气,要表达的内容依然不会合她的意。 他当然可以用言语矫饰内心的想法,可是那样有什么意义呢? 金发姑娘的确很善良,可是在她对于皮特的态度就能看出来,她的善良也有原则。 是非黑白,在她的眼里,分得很清楚。 而他呢?诞生于黑暗里的人,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手里沾过多少血。从给自己父亲画第一张遗像开始,他确信,自己所做的一切,在她的眼里,绝对不属于干净的那部分。 这是真正的他,掩饰不了的他。 就像刚才的争论里,布鲁森不甘心蛰伏,一直虎视眈眈,这个节骨眼,他不能出错,更不能答应她的请求。 如果是这方面的观念产生冲突……他毫无办法。 他眸光微顿,左手的伤疤灼热。 ——冲突的观念,代表着彼此的底色。 黑白怎么能相融? 所以,发现他的真面目,终于觉得可怕,决定远离了吗? 赫尔曼缓缓闭上眼。沸腾的情绪在这一刻平息,无波无澜,像墨菲斯雪山最初的模样。 夹在书页里的简笔画、压箱底的发带、礼堂的誓言、月光下的那支舞……以及那晚她酒醉后的吻,被这一切拨动的心弦终于可以停止震颤。 就停在这里吧,彼此都能止损。 车窗外,哈登菲尔德的阴天终于结束,露出乌云掩盖的真相。 疾风呼啸,暴雨忽至,连绵水珠砸在车顶发出闷响。 赫尔曼隐秘抬眸,玻璃窗里映出奥黛丽的脸。一个在明,一个在暗。 正如来时他预言的那样,等见识到了真正的灰暗,没有人会想留在连太阳都照不进的地方。 那双纯澈的